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阿菅低声道:“可我娘去了温府,被赶了出来,生下了我没几年就死了。宋家太太去了温府,不出一年就死了,可见那里是个吃人的去处。我还小,去了那里,只怕他们连骨头都不吐了。” 明李氏被她说得心里一揪,想到她这样小的年纪,就要一个人到温府那没有一个认识的人的地方,险些动摇了决心。但她想起家里半空的米缸,想起阿菅一身补丁的旧袄,再想想阿菅好不容易才能匀出钱来换一条的新头绳,很快还是硬起心肠来:“不会有这样的事,温家是大户人家,你听话懂事,就不会有人难为你。阿菅最聪明了,不怕。” 其实话说到这里,阿菅已经明白,舅母已经打定了主意,不是她三言两语就能改变的。温家有钱有势,能让她过得更好。明菅知道,但她依然不能明白大人的想法。 ——难道那些会比他们一家人住在一起更重要吗? 望着头顶的黑暗,阿菅生平第一次感觉到了茫然。 这一次过了很久,阿菅的声音才闷闷地传来:“那,回头你跟她们要些钱吧。” 明李氏重重地拍了一下她的背,呵斥道:“你这又说什么混话。” 阿菅慢慢道:“你们拿了钱,过好日子,然后送我哥去上学。回头我学会了写字,就给你们送信,你们也给我回信。这样以后不论到了哪里,我们都好像还在一处,我们还是一家人。” 明李氏听得一阵心酸,岔开话题道:“早些睡吧,明早还得起早把你送去镇上呢。” 阿菅却不容她蒙混过去,坚持道:“舅母,我就这么一个要求,你得答应我。你若是不答应我,我明天就不跟你去镇上,也不去温家。半夜你睡着了,我就跑出去,当街上的叫花子,当桥底的水鬼,再也不回来了。” 明李氏气得手举了起来,可半晌才轻轻落下,拍在了阿菅的背上:“好,我答应你,成了吧。”她知道这丫头自小说到做到,真要不答应,她说不定半夜真的就一个人跑了。 阿菅这才松了口气,把头埋在她颈窝里,抱着她不肯撒手。 又过了好一会,明李氏听着耳边的呼吸声渐渐变得匀称绵长,知道阿菅这是睡了,这才对着墙,深深地叹了一口气。 小姑子到死是个糊涂鬼,听说温家的小少爷也是个惫懒不成器的。这样一对爹娘,却不知怎么生出了阿菅这么个丫头来。 她把阿菅送回了温家,也不知道是福是祸。 明李氏心里这么想着,一边抱着阿菅,整整一夜都未合眼,直到天明。 阿菅其实没有睡着,起初她一直睁着眼看向黑暗中的墙壁,本以为自己会彻夜难眠,不想最终还是沉沉地睡了过去。 第二天一早她醒来,身边的被窝已经没人了。阿菅从床上爬起穿衣叠被,揉着眼下出去一看,就见舅母正背对着她在灶台前烙饼。 她放下手,怔怔地看着晨光和炊烟中舅母不停忙碌的背影。 明李氏早就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,头也不回,手上的动作也不停道:“醒了。” 阿菅心里明白,这很有可能是她最后一次看见舅母为她做早饭了,不由得吸了吸鼻子,哑着嗓子道:“舅母,我起了。” 一旁的帘子掀开,虎生迷迷糊糊地走过来:“娘,真香啊。” 明李氏手上的动作不停,“你们俩快洗脸洗手,一会吃饭。” 两个孩子听话地去洗脸了,等他们收拾妥当了,饭桌已经支起来等着他们了。 明李氏从没这么舍得放油,每一张饼都烙得酥香可口。虎生吃得满嘴流油,就着咸菜,唏哩呼噜地喝完一大碗几乎能映出人影来的稀粥。另外三人则食不知味,浑浑噩噩地吃完了一顿饭。 第四章 吃过早饭,一家四口就到河边上了船。两个小的坐在船内,明家夫妻俩一前一后地撑着船。 初秋的清晨,寒气渐深。岸边的水草苇叶上凝着一层冷白的霜,灰紫色的芦花在金色的晨曦中摇曳着,河水拍打着船侧,水浪在身后远去,更远的地方不时有飞鸟掠过水面。 虎生见他爹娘满怀心事,没注意到他们这边,小声偷着对阿菅说:“你一会走了,要是不喜欢那边,就趁他们不注意,就偷着跑回来。” 阿菅回头看了他一眼,抿了抿唇角,知道虎生这个傻子到现在还没搞明白状况。 他根本不知道,她这一去,就再也回不来了。 不过傻子便傻子吧,他不知道,也有不知道的好。 于是阿菅也不把话挑破,而是故意顺着虎生的话道:“他们要把我带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,等我跑回来了,天都已经黑了。” 虎生拧着两道粗黑的眉毛,愁道:“可我不能给你留灯,灯油多贵呀,被娘发现了,她又要打我了。” 阿菅眨巴了一下眼,看着他轻声说道:“你晚上要是没事,就去给我抓一兜萤火虫,用纱布装了,挂在咱们家的门上。晚上我摸黑回来,看到门上的萤火虫就知道了。” 虎生撇嘴道:“你最会使唤人了,又让我给你抓萤火虫,你又不是不认识回家的路。” “那你到底给不给我抓。” 虎生本想说不给,但又想到阿菅马上就要被送走了,以后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,只能瓮声瓮气道:“给你抓,给你抓还不行嘛。” --